《山河令》之侠骨

我敢摸着良心说，《山河令》是我十年来看过的最优秀的武侠剧。《山河令》既有古龙的快意洒脱，又有金庸的沉稳大气，虽然远不能和两位大师比肩，但足够让我沉迷武侠的中二年华借尸还魂。

我可能是少之又少的，因为侠义而非美色入坑《山河令》的人。很多人是因为温美人月下摇扇图，但我爱上这部剧却是因为船夫托孤。李姓不知名船夫为报恩在异乡摆渡三年，舍命救下恩公幼子成岭，靠霸王条款托付给了周子舒。那个欠我两次船钱就要还我两命的不等价契约，使我立刻想到《史记·刺客列传》里因为小小礼遇就以命换命去刺杀的浪漫。萍水相逢，拔刀相助，“已诺必诚，不爱其躯”，江湖义气就是这样不计得失不顾生死。编剧小初说：“中国的古典文化浪漫之根就是在武侠上，漫威、莎士比亚那是西方人的浪漫，可是我们的浪漫就是碧血照丹青，中国人真的只有在武侠中才能体会到那种刻入灵魂的文化自豪感。”¹

看武侠的我们其实在看什么？我想无非是现实中鲜见的那些美好：言出必行的诚信，坚守底线的尊严，肝胆相照的友谊，双向奔赴的爱情，不畏强权的勇气，济弱扶危的担当。这些在《山河令》中都见得到。

《山河令》里最突出的侠义原则，是信。游侠的定义，始于司马迁《史记·游侠列传》：“今游侠，其行虽不轨于正义，然其言必信，其行必果，已诺必诚，不爱其躯，赴士之厄困”。游侠“不轨于正义”，其实是不拘束于公序良俗，但他们遵循内心的道德准则。首要的就是“言必信”，即信守承诺。本剧的英文名 Word of Honor，就是“承诺”。剧名《山河令》源自武林前辈们的一个承诺。周子舒再次入世的契机——千里护送成岭，是因为对船夫托孤的承诺。甄如玉、谷妙妙、龙雀，抛家弃业，宁死不悔，是对朋友之谊的坚守。“老怪物”叶白衣追杀温客行，是为了兑现铲除鬼谷的诺言。甚至反派也几乎都是言出必行，“青崖山恶鬼什么坏事都做，食言而肥的事绝对不做”。诚实守信，不仅是中华传统美德，也是江湖的道德底线。

友谊和爱情在《山河令》里多线交织，互为表里。除了温周照亮彼此，香草不负此生，还有喜丧鬼柳千巧的姐妹情深²，甄如玉谷妙妙的患难与共，桃红绿柳的妇唱夫随，叶白衣容长青的长命无绝衰。那些没成的CP令人唏嘘也让人眼前一亮。比如柳千巧于丘烽的分合分合，比如赵敬蝎王的相爱相杀。

但是《山河令》里感动我最多次的，是勇气和担当。是成岭连刀都拿不稳却面对群鬼说“我为你们护法”，是成岭用瘦弱的身躯为认识不到一天的周子舒挡刀，是四季山庄不知名人士说“江湖人知道什么叫知恩图报，如果段鹏举还想害蒋大人的话，除非是从我们尸体上踏过去”，是“就算是鸡蛋碰石头咱们也非碰不可。我罗浩宁可为报恩而死，也不当苟且偷生的小人”，是周子舒面对武力值碾压自己的叶白衣说“恕晚辈无礼，今日你想踏进四季山庄，除非先踏过我的尸体”（咳咳不愧是四季山庄的，台词都一样），是周子舒对晋王说“布衣之怒，血溅五步”，是曹蔚宁对阿湘说“如果师父和师叔不答应这门婚事，咱们就私奔。我不做这个正了，你压根不是什么邪”，是温客行用自己性命做赌与虎谋皮“谁是虎，谁是猎人，尚未可知”，是周子舒“能以无用之身做有用之事，何之大幸”。在人堆里摇旗呐喊（如武林大会上审判高崇之流），不是勇；恃强凌弱（如利用公权力打压异己之流，参见豆瓣热点《休战》事件³），不是勇；为了守住要坚持的底线，为了守护要保护的人，虽千万人吾往矣，是为大勇。豆瓣网友独不见写道：“我们向往那个武侠世界，是希望…当我遭受不公之时，能有一个大侠从天而降，挡在面前。”⁴正因为现实中没有从天而降的英雄，那些挺身而出的凡人才一次次感动我们。

“山河不足重，重在遇知己”，是《山河令》的中心思想，有人因此认为《山河令》格局小，这我完全不同意。《山河令》第一集是讲家国，最后一集也是讲家国，周子舒从入世到出世再入世，因为他一直在反思自己，也是在反思何为侠义。

周子舒出身名门，有世家子弟的家国担当，他说，要为这浊世开一扇天窗。他被晋王用太平盛世的大饼蛊惑，认为成就大业必定有所牺牲，“朝堂之事岂能以简单的好坏论定，王爷让他死，那他就是非死不可”，因此做过违心之事，杀过违心之人，直到故旧凋零才悔恨莫及。他反思“权欲泥沼一旦陷入，岂能轻易脱身”，暴力机器是天下公器，当为人民所有，如果沦为私人武装，就是祸乱天下。裸辞的周子舒其实一直没有放下家国情怀，只是自责自弃，心灰意冷罢了。 然而，感谢老天对周子舒的命运另有安排，他遇到了成岭，遇到了温客行。第30集，晋王讲到为了万世太平牺牲是必须的，周子舒说：“那韩英呢？”晋王说：“我跟你聊天下苍生，在聊人间正道，你跟我聊韩英？”周子舒质问：“他难道不是苍生？”《塔木德》说：“拯救一个人，等同于拯救整个世界。毁灭一个人，等同于毁灭整个世界。”人是目的，而不能是手段。实现世界的正义，绝不可能建立在牺牲一个人的正义的基础上。豆瓣网友独不见说，周子舒的人设有反抗意味⁴，我很同意。侠义的义，并非忠义，而是仁义。最后，周子舒背叛了周家世代效忠的晋州节度使，愿以一己之力将死之躯救民于水火，过尽千帆初心不改，很有格局。一介布衣，浪迹天涯，是古龙的侠。侠之大者，为国为民，是金庸的侠。二者在周子舒身上融为一体，让我怎能不爱得深沉？

顺便再夸一下天下武库的彩蛋，不得不承认我和好多人一样，看到《齐民要术》也笑了，编剧小初真是平平无奇过审小天才！⁵⁶但我觉得武库宝藏另有深意，就是呼应第3集周子舒说“宝藏、神兵利器、武功秘籍、仙丹灵药，每过些年头啊，总要编一些什么东西，让江湖上的人呢，争争抢抢死个七七八八，方才皆大欢喜，可笑。这些宝藏，其实都有一个名字，叫不劳而获大法。简单点儿说，贪欲罢了。”温客行说：“想不到周兄和我有相同的看法，天下本无事，庸人自扰之。”（不愧是知己，我又磕到了🥰）然后大结局告诉我们，江山永固的秘密是科技兴国农业为本，耕者有其田，居者有其屋，使人民安居乐业，哪有什么不劳而获大法呢？

《山河令》的新武侠价值观也值得一谈。血亲复仇的正义，虽然剧中有所淡化，但受害者为至亲复仇的天然正义仍然是不言自明的江湖准则。编剧说“古龙就写楚留香从不杀人，因为再坏的人也应该由法律来审判他，这就是新武侠在弘扬的思想。”¹这点剧中也有体现，成岭原谅了凶手，把他们判为无期徒刑，囚禁在青崖山。27集高光的周子舒唇枪舌战退白衣⁷，质疑了传统江湖中杀人偿命的道德准则。若一个人杀了无辜之人，他确实应该偿命，但是如果他本身就是无辜的受害者呢？正义并不能靠杀人实现，毁灭一个人的肉体简单，但引导一个人弃恶从善难。江湖中正义的实现要靠每个人明事理，知是非，辩善恶。另一个值得一提的是武林大会的程序正义功能。对高崇的审判，虽然是阴谋陷害，也有证人证词，陪审团就是在场的武林人士。对赵敬的审判，人证物证俱在，最后也不过是废去武功，相当于无期徒刑。这种设定延续了传统武侠的武林秩序，也符合民主、文明、公正、法治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。与这种现代的价值观背道而驰的，是活在中世纪的莫怀阳。他认为（或借口）出身决定了善恶，作为名门正派可以随意审判屠杀邪魔外道，他的言行在刀光剑影的武侠世界都显得落伍，但是现实中网络上这样的键盘道德家未必很少。

编剧谈到武侠式微的原因时说，“一是因为金古梁温这些大侠已经把老武侠写尽了，…（二是）他们是基于儒家士大夫文化上生长出来的老式道德观、价值观，也和当代文化有些脱节的地方”¹，我承认传统武侠价值观确实和当代社会脱节，但未必全因为传统过时了，我相信，信义、勇气、担当永不过时。也许是，我们身处成熟的社会、强大的国家，习惯了稳定的社畜生活，忘记了中华文明青春期时游侠和刺客的反抗精神，也忘记了现代中国青春期时武侠小说追求的社会公义和家国理想。

最后，感谢剧组在有限的预算下讲述了如此鲜活的江湖故事，感谢编剧小初重新点燃了我的武侠魂，感谢演员们把角色带到世间走了一遭，感谢命运让我看到这部剧。《山河令》不是神作，很多地方不尽如人意，但是请不要漠视剧组的真心。今天回答豆瓣网友 sometime 的问题“我不懂为什么网络上面这么多恶意评论，是为了什么？”⁸，我说“大概吝惜赞美的人多，热爱批评的人更多”。虽然我不会夸，但我不吝赞美，这么用心的武侠剧值得被更多人看见。

p.s. 前一稿刚看完大结局过于哀伤写得草草，其实越回味越觉得《山河令》温暖治愈，因此推翻重写。